一只幼年的穿山甲
穿山甲遇险会蜷缩成一团,这更便于犯罪分子秘密运输。图为云南省森林公安局民警于2009年5月的一起案件中查获的活体穿山甲
民警在为受伤的穿山甲上药(云南森林公安局供图)
查获的穿山甲(云南森林公安局供图)
母穿山甲与幼子
今年6月份,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再次发布公告,由于被人类无止境地捕捉,全世界的所有穿山甲都面临“极危”的状态。在中国,穿山甲已灭绝,至少是“野外功能性灭绝”,它预示着中国生态已到了极危急关头
□冯永锋
一 短短30年,穿山甲被我们的嘴赶尽杀绝
2014年6月份,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已经至少第二次发布公告指出,由于被人类无止境地捕捉,全世界的所有穿山甲都处于“极危”状态,呼吁各国加强保护。而中国是穿山甲的重要栖息地,加强保护刻不容缓。
在今天,在中国,在南方,在福建、江西、广东、湖南、广西、海南,原来最容易发现穿山甲的地方,在这学名为“中华穿山甲”的栖息地里,你再有通天的本事,你也没法在野外看到一只活着的穿山甲。可以肯定地说,它在中国本土,已经灭绝,至少是“野外功能性灭绝”。
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吴诗宝,从1995年就开始专门研究穿山甲的生态学和生物学特性。他早在2009年接受记者采访时就说:这些年,每到一地,就让当地有经验的老百姓帮助寻找穿山甲的踪迹,只要谁能够发现一个穿山甲挖的洞,就给对方1000元。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得到的都是失望,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找到过一个穿山甲新挖的洞。旧洞倒是发现了一些,但是这已经是穿山甲在好几年前留下的了。唯一一次在野外和穿山甲打照面,是在16年前,在广东省茂名市进行穿山甲野外调查时。
其实,就在三四十前,穿山甲还是中国南方很容易见到的野生动物。我(1971年出生)小时候,生活在福建北部的丘陵地区,当时,几乎每个在农村生活的人都会与穿山甲狭路相逢。因为不知何故,穿山甲经常出现在农民去田里插秧、去山上砍柴的小路。就在这样的山间小路,你走着走着,会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堆新鲜的红土。你知道,穿山甲此时一定在洞里。
路过的人多半就路过了,倒不是因为对穿山甲不起贪心,而是在一个村庄里,多半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擅长捕捉穿山甲,其他的人,有的擅长挖冬笋,有的擅长抓泥鳅,有的擅长赌博,有的擅长抽烟。不擅长捕捉穿山甲的人,看到了穿山甲的洞,一般也就放它一马,专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穿山甲这个可怜的家伙,估计除了打洞和吃白蚁,其他的事情似乎什么也不会。它浑身上下披挂整齐,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打通土地时更容易些。据说,它有打通一座山的本事,但一旦遭遇人的魔爪,就几乎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了。
锄头天生就是用来挖地的,穿山甲打洞再快,往往也要被人类的锄头追上。假如它被锄头追上了,它就会蜷缩成一团。原来长长的身体变成一个圆滚滚的“甲球”。你只需要把它整个抱起,然后塞进麻袋里,它再有多高的钻地通山本领,也不可能逃出人类的牢笼。
等待它的就是被剥甲和吃肉的结局。它的甲,是中药“通经下乳”的重要成分;它的肉,是餐桌上炫耀的资本。于是,它十来斤的身体,就这样被人类利用殆尽。
二 众多物种悄然消亡,再想保护已永不可能了
穿山甲(拉丁学名:Manis),是对穿山甲科穿山甲属的统称,它共有8个物种,属地栖性哺乳动物,体形狭长,全身有鳞甲,四肢粗短,尾扁平而长,背面略隆起,多生活在亚热带的落叶森林。白昼常匿居洞中,并用泥土堵塞;晚间多出外觅食,昼伏夜出,遇敌时则蜷缩成球状。在中国,它属二级保护动物,禁止捕杀和食用。
在穿山甲的8个种类中,属于中国的,似乎只有一个种类,学名叫“中华穿山甲”。其他的,要么生活在非洲,要么生活在东南亚,有些则可能已经灭绝。
小时候,在我的村庄里,农民们称穿山甲为“鲮鲤”。也许是因为它的甲片,有点像鲤鱼的鳞片的缘故,象形而名。由于那时抓穿山甲的人很少,小时候我还真没有看过它的真容,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一个集市上,第一次看到了这种动物。当时,有人准备卖掉它,它很委屈又很恐惧地缩成一团。不少人过来围观,因为真正看过活体穿山甲的人并不多。有人甚至还大声叫嚷,吸引没注意的人赶紧注意。我印象最深的是穿山甲身上残存的那些红土,我可以肯定它是在一个路边洞穴里,被敏捷的农民伯伯给活捉的。
2008年,我决定写《没有大树的国家》时,我怀着的愿望,就是记录那么一点我所看到的天然林被大量替换为果树林和桉树林的破坏进程。可以说,我成长的过程,就是穿山甲消失的过程,也是中国生态走向濒临崩溃的过程。
我把像穿山甲这类在最近30年里以极短的速度走向濒危和灭绝的物种,称之为“新濒危物种”。这些物种有一个特点,就是与此前很多物种灭绝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它们的灭绝过程是无声无息的,与之相对应的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得有声有色、高歌猛进。它们的灭绝是如此不引人注目,以至于有一天,当人们回过神来时,发现保护已经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中国新濒危物种”有不少,我简单列了一下,有普氏原羚、中华鲎、儒艮、黄胸鹀(禾花雀)、江豚、赤麂、青头潜鸭、勺嘴鹜、黑熊等等。就拿黄胸鹀来说,它就是被广东人吃成了世界濒危物种的。
因此,我下了个决心,也许应当把穿山甲保护,作为我的主要工作。也许我无法阻挡它的灭绝,但我可以告诉世界,它正在被推进灭绝的深渊。我们的嘴,我们的身体,就是它们的坟墓。
三 “森林卫士”灭绝,后果严重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中国首席代表朱春全表示:“过去十年间,野外偷猎者抓走的穿山甲超过100万只,它们的肉被当成奢侈食品送上餐桌,它们的鳞片被当成中药到处贩卖。如果这种情况再不遏制,穿山甲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全球范围内灭绝。”
中国动物学会副秘书长张立说,穿山甲在我国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保护力度极其不足。“中国每年穿山甲的需求量在20万只左右,其中用来制作中成药、中药饮片的药用需求在每年10万只左右。强大的消费刺激了野外的捕捉和非法的走私。因此,国内几乎所有的动物保护专家,都在呼吁,应当尽快把穿山甲提升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加强保护的同时,严厉打击捕捉、消费穿山甲的违法分子。”
正是因为保护力度不够,近30年来,国内穿山甲消费之风愈演愈烈。在国内的穿山甲已经“吃尽捕光”的情况下,从东南亚走私穿山甲到国内销售,成了一些人的新“致富经”。
云南省森林警察协会秘书长郝万幸表示,几乎每一年,云南省森林公安都会查获大量穿山甲走私案件。2012年2月份,云南临沧市耿马县森林公安局就缴获穿山甲片60.5公斤。2013年12月,海南海口海关在文昌县抓获一艘涉嫌走私穿山甲的船只,查获1200只冻体穿山甲。广东边防总队珠海边防支队横琴大队,在2014年5月12日就查获了4吨956只穿山甲冻体走私案。
暴利是捕捉和走私的根源所在。早在2009年,吴诗宝教授的调研就发现,在广州一些酒楼偷偷售卖的穿山甲,价格高达800-1000元一斤,一只10公斤重的大穿山甲,就可以卖到2万元。
吴诗宝表示:“穿山甲的胃能装500克左右的白蚁。一只3公斤左右的穿山甲,一次就能够食用300至400克的白蚁。一片面积在250亩至450亩的森林,只要有一只穿山甲,就可以免遭白蚁的破坏。因此,穿山甲也被称作‘森林卫士’。如果再不加强保护,严惩‘穿山甲消费者’,‘森林卫士’将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中国的森林正在走向人工纯化林,天然森林几乎消失。人工纯林比天然林更需要穿山甲的保护,因为人工纯林,白蚁更容易泛滥。如果没有了穿山甲,那么,人们能够依靠的,只能是剧毒农药。于是,人类除了食物里会有农药残留,在家具里,在建材里,在桌椅上,也会有剧毒农药“悄悄生存”。 四 由二级保护动物提升为一级迫在眉睫
世界自然基金会东亚野外生物贸易研究委员会中国地区项目负责人徐宏发表示:“这几年,中国查处的一些成吨的穿山甲案,基本上都是从东南亚走私过来的,而这种大规模的走私也给东南亚的众多穿山甲带来了灭顶之灾,目前在柬埔寨、越南和老挝的森林中,穿山甲已经所剩无几。”
虽然穿山甲在亚洲各国都受到法律的保护,《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于2002年也禁止任何穿山甲的国际贸易活动。然而,在巨大市场需求和经济利益的刺激下,这些法律条款并没有发挥足够有效的作用,直接导致穿山甲在东南亚的很多地区已经灭绝。
由于缺乏相应的基础调查,国内很多地方并不清楚本地究竟还有多少穿山甲分布,对其濒危状况大多数地区和相关机构并不了解。穿山甲的繁殖比较缓慢,每年一胎,每次通常只产一仔,偶产两仔,遭到大肆捕杀后极易灭绝。
1988年12月10日,经国务院批准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穿山甲被列入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中国野生动物保护由二级升为一级并不是没有先例。最近几十年以来,由于市场的巨大需求和价格的极大诱惑,中国非法盗猎麝类动物活动一直十分猖獗,麝类动物的栖息地也不断遭受破坏,资源状况急剧恶化,其中原麝和黑麝已濒临灭绝。
为从根本上扭转我国麝资源危机的严峻形势,经国务院批准,国家林业局于2003年2月21日发布第7号令,将麝科麝属所有种类由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调整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麝类动物成为了1988年以来截至目前中国唯一保护类别从二级升为一级的物种。麝类动物保护级别提升以后,中国国家林业局也出台了一些更为有力的保护措施,并鼓励进行人工驯养和繁殖。这一系列措施,对麝类动物的保护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穿山甲的保护也可以比照这样的方法进行。
目前,对穿山甲人工繁殖和饲养也作过一点试验,但不太成功。
五 “不吃不药”只是保护的一种手段
2007年,我决定去对中国的森林破坏做一些更深度的调查的时候,我到了江西某旅游区。
由于该旅游区发展非常快,在游客无遮拦的嘴的带动下,发展出一个新型的产业——野生动物捕杀销售业。
在该旅游区一个必然要经停的镇,发展出了一个名叫“天街”的游客消费品市场。在这个市场里,有一条专门提供餐饮服务的街。几乎每一家店的门口,都摆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面,关押着野鸡、竹鼠、野猪、“山熊”——猪獾或者狗獾;旁边的塑料大盆里,匍匐着一两只陆龟、几只野生甲鱼,一些野生的鱼类;网兜里,则一定有好几种青蛙在那等候“鲜活点杀”——它们中有的是野生的,有的是养殖的。
更多的秘密藏在店面里。为了获得更真实的情况,我假装“明天”要有两桌的客人要宴请,想看看各家的野味货色。十几家看下来,发现店家大体都能够卖黄麂、水鹿、娃娃鱼、穿山甲、蛇,有些店家还承诺能够卖猫头鹰,把猫头鹰和蛇一块做成汤,叫“龙凤汤”。
店家的经营方式非常灵活,只备少量的货,一般在顾客明确点了菜之后,马上打电话到某个野生动物经销商那要货。我试图设法接近、采访一位野生动物经销商,但一直没有成功。不过,穿山甲供应是丰富的,几乎每一个店家的冰柜里,至少都有十几只冰冻的穿山甲,它们被剥去了外甲,剩下一堆可惜的肉。这些肉半红不白地缩成一堆,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只知道它们将要去向何方。
熟悉情况的人不承认这里的野生动物来自本地,他们说这些东西来自吉安的遂川县、湖南的永新县等地。只是这里游客多,销售起来便捷快速一些。
如果说,吃穿山甲的风气还有可能被“八项规定”这样的抵制奢糜之风的戒律所打压的话,那么,用穿山甲鳞片入中药,在中国则是一个永远不肯放弃的追求。
穿山甲由于能够打洞钻地,因此,中医相信它擅长“通”。而中医认为好多病,都是因为淤积和不通所至,于是,穿山甲的甲片,几乎成为“百通之神”。
《本草纲目》创造了穿山甲的迷信:“穿山甲入厥阴、阳明经。古方鲜用,近世风疟、疮科、通经、下乳,用为要药……凡风湿冷痹之症,因水湿所致,浑身上下,强直不能屈伸,痛不可忍者,于五积散加穿山甲七片,炮熟,同全蝎炒十一个,葱、姜同水煎,入无灰酒一匙,热服取汗,避风。”
《医学衷中参西录》说得更神奇:“穿山甲味淡性平,气腥而窜,其走窜之性,无微不至,故能宣通脏腑,贯彻经络,透达关窍,血凝血聚为病,皆能开之,以治疔痈,放胆用之,立见功效。”
百度百科这样形容它的甲片:“穿山甲昼伏夜出,遇敌时则蜷缩成球状,坚硬的硬壳令猛兽难以咬碎或下咽,穿山甲的外壳是由被称作角蛋白的有机骨骼结构组成,它大约占穿山甲总体重的20%。当大型食肉动物试图去咬缩成一团的穿山甲时,穿山甲也会利用肌肉让鳞片进行切割运动,割破敌人的嘴巴,试图吃掉穿山甲的动物会被割成重伤。”
当然,这是一个尚且活着的穿山甲可能的御敌之功。对一个死去的穿山甲来说,它的甲片在中国的命运,就是成为“通经下乳”的中药。
六 加大打击力度才是最有效的保护
在中国,几乎所有参与野生动物保护的人都明白,被吃以及被当成中药尤其是神奇的中药,是中国诸多野生动物走向灭绝的主要原因。因此,不吃,不药,是从公众消费角度,倡导野生动物保护的重要路径。
到目前为止,不是因为被吃而濒临“中国新濒危物种”的物种,只有江豚。江豚的肉不好吃,而且有一点轻微的毒性,但仍旧挡不住有人想做它的生意。有一只可怜的江豚,甚至被运到了乌鲁木齐的菜市场,准备以每斤80元的价钱销售。
大自然保护协会北亚区总干事长张醒生认为,穿山甲和鱼翅一样,它被吃其实不是因为它作为食物有多好吃,或者它的体内含有多么不可或缺的营养,它被吃完全是因为“贿赂经济”与“炫耀心理”作祟。
而“不药”就有些艰难,要想说服“国家药典委”将穿山甲逐出中药典,几乎比登天还难。想要说服公众不用穿山甲甲片“通经下乳”,也是难上加难。环保志愿者金晓洁注册了“穿山甲学社”的新浪微博,争取在保护穿山甲方面能够有所作为。她认为:“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是寻找替代品,当前已经有一个替代品出现,说服公众为了保护穿山甲而主动选择替代品,也许是环保组织推进穿山甲保护的一个重要通道。”
但金晓洁也不知道,替代之路在何方。要说服一个迷信“珍稀奇异”的国家的个体放弃对自己身体的迷恋,而走向尊重物种的保护之路,难上加难。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加强对捕捉、运输、销售穿山甲行为的打击力度。即使穿山甲没有升级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继续停留在国家二级的序列中,全国的森林公安、海关部门,也都应当加大对涉及穿山甲的违法行为的打击力度。而公众的举报和环保组织的介入,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辅助力量。
(来源:羊城晚报 )